北望司

留存地

独舞

 

1

千禧年,除夕夜,麦子走在弥漫着硝味和满是红纸的泥泞雪路,去火车站找梅杨。

 

天上落着雪,炮仗把雪炸开,又徐徐冻上,留下一圈一圈火药爆炸后留下的硝黑。他每次走这条路,就幻想自己是妈妈,挺着肚子,急匆匆赶去村卫生所生孩子,一步步把自己的少女青春扔碎在身后雪上的脚印里。

这些脚印像一只只眼睛,窥视着由这条路而出生的孩子,他的脚踏过时,这些眼睛才会闭上。麦子喜欢听眼睛闭上时的声音,它轻轻掩藏在碎雪声下面,如同眼瞳中被硝染的黑。

 

2

麦子的妈妈没能走到卫生所,她走不动了,家人让她到附近的麦田里生下了孩子,早产儿的哭声来得太迟,麦子的爸爸把婴儿扔在雪地里,在旁边插了支烟。烟雾随着这世间的哭声笑声蛇形而上,蛇腹摩擦着月色下麦穗摇曳的旋律。

麦子的爸爸说,晚上突然听见了婴儿的哭,得了感应,回麦田里找孩子。麦子这才想起来哭,哭得兴味索然。他从小不爱哭,也不爱笑。

 

这个孩子喜欢模仿麦穗的样子,模仿烟雾的样子,模仿妈妈蹒跚在雪地上的样子。野狗怎么跑,鸡怎么啄米,杀猪放血的时候,猪怎么挣扎?……时间和万物都变成了一个个样子,在他的眼底苟且着。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自己模仿不了的动物。据说那是个舞蹈家,想在他们的村子里,盖一个自己的院子。

 

3

村里人听说有个舞蹈家要来盖院子,纷纷过去看。从车上下来的是个长头发的秀雅男人,面无表情,连看都没有看村民一眼,倨傲地走进了村长家。

村民顿时窃窃私语:怎么是个男人?跳舞不都是女人吗?这人到底是男是女?……

 

盖院子的手续很复杂,恐怕舞蹈家梅杨要在这里过年了。

村长接到了上一级的要求,要他们好好招待,这是个国剧的首席舞者。但梅杨显然不打算给他们什么好好招待的机会,村长进他的屋子想问好,男人一脸厌恶,让他离自己的门口三米远说话。

梅杨从不和这些村民有什么瓜葛,但他赤足走过他们走过的泥土,黑色的泥水在雪白的足弓上留下一道残沙,一条简单优美的线,描绘出一个少年天才到国家首席的半生。

这个人在村民眼中形同怪物,他不男不女,他赤足走路,他在暴雨天走在雨里,毫无目的,兀自徘徊。

他遇到了一个和他同样在雨里徘徊的孩子。

 

“你在做什么?”这么多天,他第一次开口,和村里的人说话。

孩子说,我在学雨。它飘在天上,它往下落,落在地上打起泥水,都有不同的样子的。

 

2000年,梅杨遇到了王麦。梅杨问,你想和我学跳舞吗?

 

4

麦子每天都去梅杨的住处学舞。

梅杨的头发干净地盘起来,穿着练功服,外面罩了件素衣,折了枝杨柳当教鞭,教他基础的步伐。师徒俩沿着河边的杨柳堤,男人在前面跳,孩子在后面跟着。路旁的村民哈哈大笑,一个男人冲出来,拽着麦子的头发拖回去:男不男女不女的,像什么样子!

梅杨寒着脸。村长那边的人过来打圆场:不许打孩子!我们是文明村,不许打孩子!

梅杨没理睬他们,扬柳枝抽在王麦的胳膊上。

“你知道他为什么打你?”他问。

麦子不吭声。

梅杨:因为你跳得还不够好。你跳得够好,美就可以突破一切。

 

他现在在休养,新年过了,院子差不多盖起来了,里面多了个房间,是给麦子的。梅杨不曾对一个孩子这样的好,他有很多学生,但是只是学生,他从不同他们多话。

麦子每天过来学舞,梅杨亲自给他做饭,饭菜的安排很严苛,肉类是少量的无味鸡肉和鱼肉,烫熟撒盐的蔬菜。上学时候,麦子带便当盒上课,同学都以为舞蹈家准备的伙食是什么山珍海味,抢着吃了一口,全都皱起了脸。

村里人都在打探,那个男人为什么对王家的儿子那么好。麦子的父亲起初说,管他呢,反正能回来帮忙农活就行。后来有人说,你看那个梅杨,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说不是个二尾子,他抓你儿子在身边,是要吸小孩的阳气,你家要绝后了。

麦子的爸终于忍不住,不许儿子再去舞蹈家那。其实梅杨也准备回城了,在除夕夜。梅杨说,你愿意跟我来,你就来。

 

麦子什么都没有带,在除夕夜离了家,踏过漫长的冰雪,走去了火车站。火车要开动了,他跟着车厢跑,渐渐要追不上。

 

这时,一双纤细却有力的臂膀从窗内伸出,将他抱上了火车。

 

5

梅杨带着他回了学院。国团的高层出面,去做村长以及王家的思想工作,迅速把王麦的户籍和学籍都落实了下来。

麦子坐在练功房里,听外面的领导和师父拍桌子:你总这样!总这样!上次带回来一个,三年,吃不了苦回家了,家里人还告你虐待儿童!你这次别又……

梅杨对镜化妆,没有怎么搭理他:这次这个不一样。

领导:你又知道了!

梅杨:我知道。

 

和这里的其他孩子比起来,王麦的皮肤又黑又粗糙,梅杨教他怎么护理皮肤和头发:你以后是要跳舞的人,舞者就代表了美,你身上每一个地方都应该是美的。

梅杨对于美的苛求达到了极致,学院里的所有学生都对他的课又爱又怕,觉得简直和虐待没两样。但他们又希望被首席舞者相中,一飞冲天。

但残酷的是,他只相中了王麦。外行会觉得,跳了那么多年的舞,最后水平都会差不多。但舞者知道,跳舞和其他事情不同,它取决于天赋。

你的骨骼怎么长,你的神经质量如何,你的肌群是否长得完美?更进一步,你的脸怎么样,你的五根脚趾有多长?……

无数天赋的尖端汇聚,成就尖端的舞者。

梅杨就是这样的尖端,他也以这样的要求在要求王麦。孩子刚刚进入城市,觉得什么都新鲜,城里学校的午饭对他来说无比可口,但是只吃了一顿就被老师喊停了,接下来每一顿都是炖煮鸡胸肉之类的营养餐,索然无味。

成绩只要过得去就可以,下了课就有车接回家,训练到天黑。

 

教师节那天,梅杨家的邮箱被塞了一打信,打开全都是白纸黑字:你还活着?怎么不去死啊。

梅杨随手就把信扔了。

舞蹈学院其他的学生来梅杨家吃饭,笑着告诉麦子:五年前,你其实有个师兄,也是从小就被看中的,结果苦了三年,逃回家了。

王麦点头:我吃苦,不回家。

 

6

第一次争吵,是在麦子初二那一年。

学校要组织舞蹈比赛,校领导都知道王麦是梅杨的学生,想让他登台。

梅杨说,别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

这么些年,孩子被一成不变的生活变大,性格变得沉默而坚硬。他首次在放课后留在了学校里,参加舞蹈比赛的排练。

回家后,那人大发雷霆。

麦子从来没有看到过安静内敛的老师发那样大的火。梅杨给他告了病假,让他在家里待了一周。

 

王麦的班主任去家访了。

“为什么王麦不能去学校?如果是疾病,能不能将诊断书复印给我一份?”她坐在梅杨家没有靠背的坚硬椅子上,这种椅子让人难受得浑身发麻。

梅杨坐在对面喝茶,晾了她半天才说,他要练舞蹈。

她摇头:孩子还小,是不是走这条职业道路,可以等以后他自己决定。

梅杨放了杯子送客:他就是走这条路的。

——麦子待在二楼听楼下的谈话。他学会了一句反驳师父的话,是不是跳舞,他要自己决定。

 

梅杨的回答也很简单,他让保姆收拾了这个孩子所有的东西,买了张火车票,让他滚回村里。

 

7

麦子带着一口气,回了老家。他恨梅杨,当站在弥漫着树木气息的乡间时,看着下面灰扑扑的群房,王麦突然意识到,他不属于这里了。

而他原本属于。只不过梅杨把这个根折断了,将他绑在了练功房。

 

母亲做了碗炒饭给他。父亲赤着脚,瘫在椅子上抽烟,末了问他:你以后做什么?

王麦不说话,低头吃饭,慢得像是在数米粒。

男人骤然暴怒,将饭碗打在他脸上:什么舞蹈家,就是个骗子!

王麦觉得,这场景挺有趣的。梅杨这种活在云端上的人物,似乎该活在赞美里,但是村夫们却能把最不堪的词套在他身上。爸爸听村干部说,儿子可以挣很多钱。现在被人赶回来,钱一分都没有,钱呢?

他们都问麦子,你学到现在,跳舞能去挣钱了吗?

麦子安静吃完了饭,走回当时那条小路。他走过这条路去火车站追赶梅杨,那时的路满是泥泞,如今已经修成了一条柏油路。

尽头是那座装修古色古香的院子,一个看门老头在打盹。麦子翻过围墙进去,看到那间蒙了灰的练功房。

 

梅杨爱他吗?麦子不觉得。这个人从来没给自己带回去的孩子什么温情,与其说是在养个学生,还不如说是在复制一个自己。那他又为什么要留那么久呢?听说以前有个师兄,待了三年就不待了,因为吃不了苦。

麦子不怕练舞吃苦。他只是觉得难过,被冷冰冰对待了那么多年。这个村里的孩子,或者说,这片土地上很多村子里的孩子,似乎都不曾被当成人来看,更像散养着的狗。

梅杨曾经和他一起在雨里模仿落雨的姿态,曾经陪伴他一起踏歌走过杨柳岸。曾经把他看作一个人。

王麦躺在因为灰尘而显得毛绒的地上,独自入睡。

 

 

8

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练功房的门是打开的。一串脚印落在灰尘上,步履轻盈。

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喝茶吃早饭,背对着他,头发利落地盘起来,侧脸略有些疲惫。

“醒了?”梅杨瞥了他一眼,“醒了就过来吃饭吧。”

 

梅杨来了,问他跟不跟自己回去。

“我不是怕吃苦才走的。”麦子说。

梅杨没反应,低头回手机消息。麦子:因为你赶我走的。

梅杨:我不是第一次赶人走。但我是第一次回来找人。

麦子:你心里只有跳舞,没有我这个学生。

梅杨:你在撒娇?

麦子:我不能吗?

梅杨笑笑,兀自起身,从旁边的包里给他拿了瓶可乐。这在平时是属于完全禁止的食物。通过撒娇得到一瓶可乐,让王麦的心里有些欢喜。

 

梅杨已经三十五岁了。

舞蹈家的巅峰年龄一去不返,在之后,这些年对身体的苛刻将会汹涌反扑,折磨他的每一根骨头和肌肉。王麦初三毕业,十五岁进入舞蹈学院,同年拿了少年组的全国第一,应该的。

团里有人要给这个孩子庆功,梅杨默许了。领导邀请了一些电视节目组,想顺势推出一个古典舞天才男舞者的概念,让他上各类舞蹈竞技节目。

梅杨那个时代,综艺节目对古典舞毫无兴趣。等他出名,国团也没法用压力让他去参加这些活动。错过这棵摇钱树,他们不会放过王麦。

梅杨知道自己拦不住了。

 

庆功宴的半途,他准备退席。门外又来了几个人,好像是一个新的节目组。领导握住一个打扮时髦光鲜的年轻人的手:“张导!快,都是熟人!”

见到那个张导,梅杨的神色僵了僵。但年轻人倒是笑嘻嘻地走过去敬酒:“师父,好久不见!”

年轻人叫张世鹏,是王麦的师兄。

 

9

张世鹏搭着王麦的肩,就像是水浪推着木船,不知不觉在宴会结束的时候,将他推离了师父的身边。

“你别理他。”他们去玩第二场,在酒吧里,张世鹏点了支烟,坐到了王麦对面,“几岁啦?你应该比我小挺多的吧?他就会骗小孩。”

 

和麦子不同,张世鹏的出身很不错,本地人,妈妈是律师,爸爸是教授,家境殷实无忧,而且父母都喜欢古典舞。他十二岁那年,家里托关系,把孩子带去见了梅杨一面。

“我比你大九岁,那你当弟弟,和你说掏心窝子话。你可不能信他放的屁,什么跳舞跳一辈子,什么别搭理其他事,麦子,这不成!”他夹着烟,冲麦子摆手,“你到最后就被他毁了。现在只跳舞能干啥?你知道上团那个女首席吧?比梅杨小整整一辈,一个地方团的小丫头,一年参加三个舞蹈综艺,现在收入是梅杨的十倍。”

他报了个数,王麦听了有些懵。他对钱没什么概念,梅杨也从来不和他纠缠钱的事情,高中开始每个月给他三千块,多少钱给家里,多少钱自己留着当零花,都是孩子自己决定。

王麦这次奖金是七万,都给了家里。父母见了钱,态度便好了不少。

“七万?”张世鹏笑了,“麦子,哥不和你画大饼,你跟我安排走一年,一年后你的出场费,七万后面加一个零。”

 

这个年轻人有一种奇怪的黏性,会让人跟着他的思路走。过了两天,领导来梅杨家里领人,说国团有安排,要王麦过去出个活动。

梅杨:是张世鹏?

领导:你不能对他有偏见。人小伙子当时给你耽误那么些年,现在成材了,都当导演了,愿意替麦子多谋些机会,你别摆脸色!

梅杨:你告诉他,有什么不满意的都冲着我来。

领导抓着王麦的手腕往外拽:梅杨我告诉你,你别整天神神叨叨的!你脑子不正常!别耽误王麦!

 

10

飞机在北京降落。张世鹏来接机,熟络地揽着王麦的肩:怎么样,那家伙没跟在后面,是不是空气都清新了?

王麦笑笑。

不一定清新,但显然更加琳琅满目。

 

张世鹏给他安排的工作,是在一档著名综艺的中场跳剑舞,跳完后接受主持人一个简短的采访。这个工作轻松又新奇,舞蹈大赛后只有中规中矩的采访,而在满是彩灯和观众的综艺舞台上,主持人娴熟地和他互动,王麦被她逗得低头笑,十分腼腆。

这个年轻人红了。

他笑,是因为看到她妆面上的一道道粉底干痕,还有盖住半个眼睛的假睫毛。孩子在桃花源里跳了那么多年的舞,不知魏晋,出去只觉人人都奇装异服。

但人们就喜欢这样干净如水的年轻人。他舞姿若天人,他的神色却干净、腼腆、纯洁,什么黄段子都听不懂,在屏幕上傻笑。在北京待了两个月,半个中国的人都知道了王麦。

晚上,一伙人出去狂欢。麦子熟悉了北京的纷扰,那些夜店里贴着身子的男男女女已经让他从惊慌到淡然。张世鹏一般会在后半场独自进一个包间,他想找师兄道谢,走到门口,见里面是两个缠绵在一起的人。

被张世鹏搂着的人没有穿上衣,一个盘着头发的男人,身形优美瘦削,皮肤苍白。他的侧脸很像梅杨。

张世鹏见到他在门外,对他吹了声口哨。王麦连忙躲开,跑回了舞池。

 

“慌什么?”过了半小时,张导叼着烟出来,拧了拧他的脸,“你就是他养的小狼狗,没想过上他?”

王麦:他?

张世鹏大笑,指指自己的腿:他是怎么说我的?

麦子突然明白这个代指,突然反应过来那个男人是谁的替身,浑身都烧灼似的:他……老师不太提你……

“是不是说,我怕吃苦,不肯练了?”

夜店外冷风烈烈,他们俩靠在后门外的栏杆上,张世鹏说,放屁。

他拉起裤脚给麦子看,男人晒成褐色的肌肤上,有一道缝合的疤痕。

“十五岁时候,有天练功,做跳跃时候落地失误,骨折。”霓虹夜色下,他的双眼亮得可怕,“要打钢钉。你知道这对跳舞的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听说了,替我付了医药费,然后就再也没来看过我。”

 

11

张世鹏被“遗弃”了。

他练舞的时候比麦子还要听话,对师父敬若神明。这个人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就这样被梅杨弃之若敝履。

“所以,你想靠他?你要靠自己。”他说,“指不定哪一天,你的脚扭了一下,你的胳膊摔了一下,第二天,你的行李就被他丢出家门。”

 

麦子做了个梦,梦见了梅杨。

他不是第一次梦见师父。在很多个夜里,他梦见梅杨对自己很好,会温柔地拥抱自己。这是自己生命里唯一一个浓墨重彩的人,偶尔的温情就像饼干碎屑,让他低头啄食。

他抱着自己的老师,两人纠缠在柔软的沙发上,就像张世鹏和那个男人。飞机着陆时的广播惊醒一晌贪欢,麦子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将自己蜷缩起来,试图留住梦里的温暖。

 

 

回了家已经是晚上了,家里的灯亮着,梅杨靠在桌边看电视,屏幕上的王麦正在低头笑。

“回来了?”他问。

王麦点头。

梅杨:这两个月,你估计没有练习。还有,你胖了。

王麦:应酬嘛,总不能什么都不吃。

梅杨闻言抬头,冷笑:出名了,心思不在跳舞上了?

王麦:老师,现在都2017年了,没人还光顾着跳舞了。

梅杨看着他的双眼,以往若听见这些话,他会严厉训斥;然而今天,他只是缓缓垂下眼,说,是吗。

然后,他不再说话,转身上楼。昏黄灯光下的侧影带着倦意,不知压抑了多久。麦子终于忍不住,跟着冲上楼,对他大喊:不是每个人都能和你一样,只为了一件事而生,为了一件事而死的!没有人会同情你的孤独,只会恨你毁了我和张世鹏!

梅杨:我毁了你?

王麦:我没有见过比你更自私的人。你只是为了再复制一个舞蹈家,这个舞蹈家过得快不快乐,幸不幸福,你全都不在乎。

梅杨高傲地仰起头:对,我不在乎。

王麦退到门口:我要回学校了。毕业后直接去北京进修,进国团。我清醒了,我为什么要和一个不在乎我的人住在一起?

他要走了。这么多年来,从来居高临下的梅杨终于显露出了弱点:你不要走。

舞蹈家很清楚,他已经没有下一个十年,来培养一个新的学生了。

王麦停下了脚步:我可以不走。

年轻人的呼吸突然急促了,双手微微发抖。他看着梅杨,说,你和我睡觉,我就不走。

 

12

有些人天生就是为了一件事而活的。

梅杨没有往自己的人生里放过其他的东西,爱情也好,亲情也好。甚至可以说,他只是一个舞蹈的化身,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夜里,麦子躺在他的心口,听他心跳的声音。他忽然问,你知不知道,张世鹏也喜欢你。

人在少年时落下的心魔,往往会越来越重。

梅杨对不起两个孩子。尤其是张世鹏。

但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去处理一个意外——这个学生的腿断了,愈合得再好,也不可能达到顶尖了。就好像冷冷地把病重的宠物狗扔到马路上,梅杨不想再听见它的悲鸣。

 

哪怕正当红,王麦也没有如张世鹏所要求的那样,继续往综艺上走,而是顺着梅杨的要求,一门心思在舞蹈上。这就是一笔交易,他们各取所需。

三年后,王麦的房间里堆满了奖杯,他目前是巅峰状态,团里都已经敲定了,再过不久,让梅杨宣布退隐,然后内定他成为新的首席。

“你不开心?”吃饭的时候,他牵了牵老师的手,“我按照你的意愿,成为新的首席了。”

梅杨:你觉得我应该不开心?

王麦:那就是和我在一起,让你不开心了。

追麦子的人很多。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都是个英俊得让人目眩的少年。有一个女演员甚至在倒追他,还找人查到了他老家的父母,送了不少礼品过去。

“你怎么还让他们住在村子里啊?”她问。

王麦出钱,翻新了全村的住房,父母多次要求搬去城里住,但他都没有答应。至少在村中,家里有保姆,有存款,有人定期会送各类保健品过去,全村人欣羡,却一直在嚼舌根,说这孩子不孝顺,不接父母进城。

王麦说,他们过来住不惯。

换句话说,他们过来,就会知道梅杨和他的事。

“我们知道你们年轻人有年轻过法。”父亲从老家给他来了电话,“但……那个李小姐,不是喜欢你吗?还挺认真的。你看看,要不就早点定了?”

王麦挂了电话。梅杨在客厅:怎么了?李小姐又代替你孝顺老父母去了?

王麦:你担心什么?我只和老师在一起。

梅杨:我什么都不担心。

 

13

某些交易可以达成一次。但如果可以达成三年,未尝不是真的动情了。

很多人觉得,梅杨有些变了,比起以前要来得随和得多,去学院上课的时候,学生也能和他谈笑两句:梅老师,你是不是有对象了?

麦子出去应酬,遇到张世鹏,也被问了:听说最近梅杨心情不错?真是苍天无眼,他怎么不快点去死啊。

麦子存心气他:我说我和老师在一起,你信不信?

张世鹏突然不说话了,定定看着他。王麦得意,扔了酒杯,回家了。

 

梅杨今天在练功房拉伸,麦子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和他说,我怼了师兄。

梅杨:我欠他的,你去怼他干什么。

王麦坐到他身边,陪他一起练:换我欠他,从此和你没关系了。

练功房开了半边灯,两人依偎在黑暗的一侧低语。梅杨决定了,过几个月首席之位交接,他就直接退休,去那个院子里养老。

他想透了,也许这个世上,是有舞蹈之外的事情。

梅杨说,以后,你会很忙,很少有空回家。我就在村边的院子里等你,陪你跳一支舞。

 

 

在累赘的会议和宣讲后,梅杨宣布了退隐。他的学生王麦会进行一次汇报演出,算是新老交替。

王麦提前去看了演出舞台。这剧院很新,里面还弥留着装修后的味道。寂静的空剧场内,舞台前有个白衣人影,正在地上铺设什么。

是梅杨。

王麦问,老师怎么来了?

梅杨说,替你在舞台下面的边沿铺个垫子,以防你掉下去。从你第一次上台开始,我就在替你铺了。

两人拉着手回家,决定趁着演出前回一次老家——梅杨要把院子收拾干净,王麦要去看一下爸妈,不能总不去。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他说,“其实就算之间再发生更多的事情,说不定,我最后都会回来跳舞的。”

人的一生,或许便是如此,殊途同归。

 

14

院子搁置了很久,看门的老头打着哈欠开了门,一股灰尘味扑面而来。

梅杨自己挽起袖子,开始收拾。屋里没有很复杂的家具,所以打扫起来很方便,就像他一样,心里装的东西简单。

 

王麦回了家,父母照例催他和李小姐的事,十分焦急。他们查过这个明星,身价极高。

王麦:我以后跟我师父过。

父母呆住了:什么意思?

王麦:字面的意思,我和我师父过。

说完,他离开家,去梅杨那边了。两个老人对坐着,母亲许久问,那个男的,是不是个妖怪?麦子是不是给他蒙住了?

父亲抽着烟,不说话,眼睛血红。

 

王麦第二天离开老家,去北京汇报演出。半路上才知道,张世鹏揽下了这次的汇演工作。

“你还真当他的小狼狗,当上瘾了。”

彩排前,王麦坐在休息室换衣服,张世鹏抽着烟进来,神色不善。

“他说他对不起你,欠你很多。”王麦回头,“但就这样。很多事情,一点办法都没有。”

男人一口气抽完了烟,吞云吐雾。过了很久,他说,师弟,走,我们去看看舞台。

 

快要彩排了。可是主舞台这一片却没有人。

张世鹏:都去后台准备了。我的团队很听话,就像你听梅杨的话。

张世鹏:你想过没有,要是我当时腿没有骨折……要是我落地时候小心一点,我平安落地了,或者我根本没去做那个跳跃……现在站在你这个位子上的人,就是我。

王麦从这个人的身上感到了不安,他想拉开距离,但是张世鹏已经抢先一步,将他从舞台上重重推了下去。

 

15

院门口有人在砸门。

梅杨呼了口气,将头发重新盘了一下,拍去手上的灰尘。门开了,外面站着五六个村夫,带头的是王麦的父亲。

这些人都是王家的男人,今天都是过来帮忙,替王麦“打抱不平”。王麦的父亲说,我们都是村里人,但也是懂道理的,每年祭祖都说,天地君亲师,师排最后,前面是亲,我是王麦的父亲,你是他的师父,你该听我的话吧?

梅杨不想和他们纠缠,转身走回室内,想拉上门。

门被两个叔叔挡住,硬是推开了。

这些人将他围住:当师父哪有这样的?这样不要脸,自己男不男女不女,还去毁别人的孩子?你要是要脸,今天就从我们村子里滚出去!我们这从古到今都是规矩的地方,你当时进来还是因为村长,要不能让你这个二尾子住进来?!

梅杨:我不想和你们多说,你们再纠缠,我就报警了。

王麦的父亲喊:把他轰出去!不能让我家断子绝孙!

梅杨向二楼走,有人追了上去,拽住他的头发:你还跑?!

梅杨:放手!

两人在楼梯上拉扯,突然,梅杨的身影从楼梯上被推了下去,伴随一声令人不安的闷响,他摔在地上。

 

 

王麦浑身都在痛,但是人没事。

下面有一层垫子,稳稳接住了他。他看着张世鹏从舞台边沿探出的头,一字一句说,老师和你,两清了。

 

 

他们不知道该拿梅杨怎么办。胆小的跌坐在地,胆大的聚在一起抽烟,讨论下一步。

“弄掉。”王麦的父亲最后掐了烟,带头把人架起来,“从这的后门出去,村东有口废井,绕出去,没人看得见。”

那口废井里面仍有浅浅积水,井壁满是青苔。

 

 

几秒的黑暗后,明光倏尔亮起。

舞台上的灯光落在王麦的脸上,他年轻,俊美,曾几何时也有一名天才舞者,站在这里的时候和他同龄。起伏掌声后,他开始了他的独舞,张世鹏在台下,只是失神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跳舞的时候,好像又成为了那个乡间的少年,模仿烧麦秆时烟雾的样子,模仿落雪细雨的样子,模仿梅杨的样子,模仿世间万物的样子。

一曲终幕,舞步完美收场,寂静转瞬即逝,旋即全场起立,掌声如雷。

 

——在这片欢呼声中,王麦鞠躬谢慕。

——他们把人扔进去,倒入碎石沙土填了井,最后盖了井盖。天地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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