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望司

留存地

琴师

听说以前有个琴师,不知怎么的,喜欢着一个渔女。

琴师是古琴所化的妖灵,仙人般人物,多年云游四方。有次夜里路过渔村,就见明月之下,少女从海中浮出,皮肤晒得红红的,海藻般长发飘荡在月色下,眼里像含着月光。琴师动了心,便在渔村外的林中住下。

每夜渔女入海采珠,他在海边抚琴。渔村的人们渐渐与他熟识,知晓琴师欢喜她,平日里都暗中推波助澜。捕上来的鱼会送几条给琴师,顺便提一句“那姑娘是村里捕鱼身手最好的”;好看的贝壳也会捎带个给他,说“姑娘平时就喜欢在沙滩上捡贝壳”。

他云游惯了,极少在一处长留,因为看多了世人作恶,厌恶人心善恶难辨,世事莫测。

但只有这个渔村,琴师长久地住了下来。村民靠海吃海,日子过得平和;渔女白天打鱼,夜晚采珠。上岸后若见到他,就会盘腿坐下来听他抚一段琴。

她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

后来琴师知道,她自幼听不见声音,也不会说话。

 

天下人都愿一掷千金听琴师一曲,她却听不见。但每次他弹琴,她会在旁边听得很认真,明亮的眼睛映出月光。

琴师给了她一个桐木打磨的吊坠,那是他的本尊一角,她把这吊坠随身戴着,他就能感觉到渔女的心跳。她像是一株水草,在水里轻盈地漂浮着。琴弦拨动时,吊坠又能直接将弦音传入少女心中。

他有仙缘,寿数自有千百。凡人的数十年心音,只是琴曲中的一次曲误。

 

有天出海,她从水里浮出回船,发现吊坠不见了,可能是勾在了哪处海石上。船上其他人都拉住她,阻止她再下水去找,秋天海水渐冷,天慢慢暗了,这时候再下水,哪怕经验再老练的渔人都可能遇到危险。

可渔女还是跃入海里,想在黑色海水中找到它。她不想弄丢他的声音。

 

岸上,琴师忽然听不见她的心声了。他只能感到吊坠被海浪的声响淹没。

他涉水向着渔船的方向,渔火只有星子般一点。

 

渔女向海中沉去时,忽然见到一根琴弦飘荡而来。她抓住那根弦,被它拖着救回岸上。琴师在沙滩上等待,一向清冷干净的人,如今被海水打得浑身湿透。

琴弦被渔女拉住,将她带向他,随后便散而不见。那是琴师的一寸仙骨。

 

渔女见到他,怔了怔,旋即哭了,指着自己空空荡荡的颈间,想告诉他吊坠丢了。琴师苦笑,吊坠丢了就丢了罢,仙骨都丢了,这次可真是走不掉了。

他做不了仙人了,他只想同她白头。

 

渔村的人们闲来无事,替渔女找那吊坠,大家出海捕鱼收网时都会细看看,心想会不会顺便捞上来。

聋女好不容易有个如意郎君,要是丢了定情信物,那是阻人姻缘啊。

他们找他们的,琴师决定带着姑娘离开了。她从小就住在这里,没见过外面的山川,想去和琴师一起云游。

好巧不巧,就在两人走的那天,一个小孩子在海里采珠,找到了挂在珊瑚上的吊坠。大家舍不得渔女走,索性就搭了个小小的龛,将那吊坠供了起来,算是一份心意,祈祷她和琴师一路顺风,无灾无难。

 

几年后,有次渔村的渔船在海上遇到了风暴。眼看小船倾倒,渔夫们落海溺水,却不知从哪来的一块梧桐浮木将他们托住,安然送回岸边。

人们死里逃生,那浮木在他们眼前变成了个童子,眉目与琴师七分相似。童子笑道,供奉数年的恩总算是还了,我找我爹娘去了。

 

语毕不见,只留半空一声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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