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望司

留存地

情书

在一夜狂欢之后,瞿哥才顶着宿醉想起来,自己上午还有个节目要主持。

这个城市介于二线和三线之间,地方台的主持人算得上名号的统共就那么几个,瞿哥是时尚频道的当红小生,城里一半的年轻人都认识他。

早高峰的道路上满满当当的都是车,就像爬地蝗虫。瞿哥拎着瓶矿泉水,意识到他是不可能提前两小时赶到拍摄点做造型了。他四处寻找,就近找了一家理发店。

早晨,这间小理发店里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年轻的学徒在收拾。瞿哥走进去,拍了拍柜台:有没有造型师?要做个速度快点的烫染!

头还是很晕,他直接坐在了理发椅上开始补觉,有学徒过来问他的墨镜和口罩要不要拿下来,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大概三分钟后,造型师过来了,开始给他做烫染。他小睡一会儿,被染发膏刺鼻的味道弄醒了:你们用什么乱七八糟的染发膏——

话没说完,他看着镜子里的造型师,呆住了。

他认识这个人。

瞿哥摘下墨镜:阿春?

 

理发师刘小春,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一直到高中,他们都是同学。

阿春变化很大。人高高瘦瘦,皮肤苍白,半长不短的头发扎成一个松松的马尾。小时候,大家都觉得这个男孩的五官有说不出的怪,长大后,五官比例优美地舒展开,带着种阴柔又安静的气质。

瞿哥:好多年不见,你退学后我一直没找到你。哎,没想到你当了理发师?现在怎——我操!操!

 

他话都没说完,阿春就用行动回答了。整罐染发膏劈头盖脸浇在他身上,然后这人扔了罐子,摔门走了。

 

 

他们确实是一起长大的。

两个孩子都生长在普通人家,住在上下楼,放学回家随便串门。阿春性格从小就内敛安静,被人一逗就脸红。瞿哥的母亲很喜欢他,因为瞿哥是个上房揭瓦的霸王。

高中的时候,语文老师是个温柔的年轻男教师,穿着干净的白衬衫,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氤氲出柔和的光芒。这是周老师,那年他们十五岁,周老师二十六岁。

阿春喜欢语文,经常放学后去办公室找老师借书。瞿哥有天放学,习惯性地喊了一声阿春,才想起来那人今天没有和自己一起走。

 

阿春退学后至今,他们已经十年没有见面了。

周老师也早已从世人的记忆中消失,好像从未出现。

 

 

整个节目组快被瞿哥弄疯。迟到了不说,自己私下不知道去什么野鸡店做的造型,头上顶着个车祸现场,棕一块黄一块。

他匆匆忙忙拍完节目,下了班就冲去那家理发店。几个学徒都吓得手心冒汗,以为这个名人是来算账的。

老板连忙出来道歉:对不起,非常对不起!出事之后我们就辞掉了那个理发师!

瞿哥:谁让你们炒他的?!他现在住哪?

没人知道刘小春现在的住处。但是有电话。

从老板那里拿到了电话,瞿哥立刻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几下,被人摁掉了。

 

 

造型师也有自己的圈子,瞿哥告诉老板,要让他不把这件事在媒体上曝光,可以,但是她要替自己在理发店之间打听,有没有哪家店新雇了刘小春。老板连忙答应了,一周后就来了消息:西城那边有家连锁造型店,昨天收了刘小春!

他连忙叫了车过去,冲进店里:我要做造型,指名刘小春。

没过多久,刘小春一边系着工作用的围裙一边走来,见到是他,神色顿时沉了下来。

 

但毕竟刚到新店工作,不能直接撵人。瞿哥还是在理发椅上坐了下来。

瞿哥: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我后来还去找过你,但是你家里人都不知道你去了哪?

瞿哥:现在叔叔阿姨都还好吧?几年前我突然联系不上他们了,好像搬家了?

瞿哥:阿春你回我一句?

阿春:这位客人你办卡吗充八百送五百免费洗头。

瞿哥:办,你这个月差多少张卡?我替你办!

阿春:三十张,你恐怕要多张几个头。

发型做完,瞿哥的头顶变成了一个鸡窝。老板看到了赶紧过来道歉:真是对不起,可能是漂染时候双氧水加多了……

他的头皮火辣辣地疼,但还是说没关系:挺好看的。我……我就要这样的。

虽然不知道这个客人有什么毛病,老板仍心虚地推了阿春一把:快,带上客人的大衣,送人家出去。

 

走到门口,瞿哥点了支烟。阿春木着脸替他把大衣披上,叫了出租车。

临上车,他忽然转过身对老同学说:其实那时候的事情,我一直都觉得很对不起你……你和周老师。

瞿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皱巴巴的信封,信封泛黄了,里面的信纸是十年前学生们用的练习纸,纸质薄而脆。信封交到了阿春手里,那人呆立着,一句话都说不出。

瞿哥:我后来从教师办公室偷回来的,你给周老师的情书。

 

 

有天早读课,收作业,阿春交语文作业的时候,一个信封从他的作业本里落了出来。瞿哥马上捡了起来,呦了半天:阿春肯定给人写情书了!

全班学生跟着起哄,阿春想从他手里抢回信,不断地喊:瞿俊,不要读!不要读!

但瞿哥还是展开了信封。他是班里带头捣蛋的,孩子们都习惯他做出任何惊天动地的恶作剧。信里的内容被他夸张地读了出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会时时刻刻都想见你。这件事情也许很艰难,但我愿蒹葭白露,披星戴月……你可愿让我为你一世的初衷,同归的秦晋……

全班都在笑,催促他,问这封信是阿春写给谁的。

瞿哥的双唇颤动了,他死死盯着下一句话。阿春的叫声近乎于撕心裂肺:不要读!

可是他还是读出来了。

这封信,是阿春写给周老师的。

 

 

下周五,瞿哥又来到了理发店。录完一个节目,他满身的疲惫。

快要打烊的店里,灯关了一半。另一半有光的地方,阿春和学徒一起在打扫地上的碎头发。

瞿哥:阿春,替我洗个头吧。

 

店里静悄悄的,瞿哥打开手机,随便放了一首歌,是老歌了,《流年》。

他跟着哼唱。当主持人的,大多能歌善舞: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

阿春也跟着哼唱。那时候大街小巷的CD店都有这首歌的碟,他们省下一顿饭,合买了一张。

瞿哥:我真的很对不起,如果我没有读出来那句话,会不会……

阿春:没有什么会不会。你读出来了。读得满城风雨。

 

这件事情,后来在学校里传开了。第二天,年级主任在早读课来到他们教室,把刘小春叫去了办公室。阿春的父母也一起来了。

又过了三天,周老师辞职了。

紧接着,学校里来了记者。十年前,这种事情是闻所未闻的,在记者笔下,周老师与同性男学生关系暧昧,有学生作证,放学后,阿春时常毫无理由地留下来。这件事情被一家媒体、两家媒体开始一笔笔描下去,早已失去了最初的样子。

 

阿春退学,从家中消失了。直到这时,瞿哥才如梦初醒。

和他一起长大的朋友离开了。

 

吹风机的声音在耳畔嗡嗡作响,他忽然抓住了阿春的手,用力到微微发抖。

瞿哥:但是,我甚至说不清,如果回到当初,我会不会再次念出那一句话,让你和周老师分开。

阿春面无表情,听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他低着头,过了许久,突然重重敲在镜子上。

 

我嫉妒他。瞿哥说:我恨他,我知道他是无辜的,可是我嫉妒他。

阿春:是啊。他从楼顶跳下去的时候,也依然是无辜的。你能替他死吗?

瞿哥猛地抬起头,眼中有狠狠的光在闪烁着,咬牙切齿:我能。阿春,我承认我心里的龌龊。我嫉妒他,那封情书如果是你写给我的,我也愿意为你死!

 

 

有很多朋友,会让人觉得,如果是恋人就好了。

其实往往只是这个人已经分不清,自己是把对方当做朋友,还是想与他相恋。

瞿哥分清了,他分得再清楚不过。他爱阿春,从很早很早以前,一直到现如今。这十年,他一直在曲折打探这个人的消息,却一无所获。

所以你究竟去了哪?深夜,两人向着他平日里去的酒吧慢慢散步。瞿哥问:你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路灯下,阿春卷起了袖子。在他的手臂内侧,有几道纵横的刀口。

 

这是在“那个地方”,想逃逃不出来,偷偷藏了铅笔,把笔杆磨成木刀,想寻死。他笑着说:我不是自己要退学的。当时被关在家里,爸爸替我办了手续,然后假称说带我出去散散心……车开到外地,一下来,我就被带走了,关进一个什么矫正学校里。

瞿哥:他们说不知道你去了哪,说你是离家出走!

阿春:他们放屁。我在里面被关了六年,想死,没有死成。你不会知道那种矫正学校里面的样子,没有人拿你当人,就和我的父母一样,拿我当一只牲口。

 

里面有很多人疯了,有很多人像他一样寻死,有的死成了,有的没有,被毒打得更严重。

也有的不想死。

阿春的室友,是个大人。成年人也会被家里人送来的,只要他们觉得这个人“不正常”。这个人一直在等,等有人来接他,救他出去。

没等到。有次,“教官”喝醉了,教训他的时候没控制好力道。人打死了。最后说,是自己跳下楼的。这人只有个老母亲,女人呆呆地站在尸体前,矫正学校的保安把铁门拉上,没人再管她。

 

第七年的时候,他逃了出去。

阿春没有说他是怎么逃出去的,他回来了,和家人断绝来往,自己打工为生,学了理发。直到瞿俊和他重逢。

苍白的人看着那封由瞿哥从教师办公室偷出来的信,上面的笔迹清秀端正,收信人早已不在。年少时的感情全然冷却,寻不回一丝一毫的温度。

 

阿春说,谢谢你。

瞿哥问,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去?我一个人住……我妈也一直在念叨你,她觉得你最好。

阿春记得瞿家的阿姨,一个小小瘦瘦的妇人,没读过什么书,为人和善,烧得一手好菜。

阿春:她知道我给周老师写的情书,恐怕就不会觉得我那么好了。

瞿哥:她知道。我去年也和她说了,我念着你。

阿春:她怎么骂你的?

瞿哥:没骂我。她说,要是我能把你找回来,大家就一起回家吃顿饭,她想你。

 

 

瞿哥三天两头过去,找阿春做头发。也不知道是水平不好还是心情不好,每次都是车祸现场。导演都让人给他准备了假发:你干啥啊?是相好的在练理发,拿你练手啊?

瞿哥拿这话去问阿春。阿春一刀下去,给他头顶剪秃一块。

阿春:这次是真的手抖了。

瞿哥:赔礼道歉,陪我回家吃顿饭吧,我让我妈准备着。

 

瞿哥赚了钱,买了新房子,两套靠着,一套自己住,另一套给妈妈。他爸爸肝癌,已经没了。

到了家门口,阿春踟蹰。瞿哥打开了家门,一股菜香涌出来。

很熟悉的香气。以前,阿春的父母是双职工,没人做饭。阿春放了学,每天就在瞿俊家吃饭。

他闻到熟悉的香味,忽然蹲在了地上,无声无息哭了。一个微胖的妇人走出来:小春?是小春吗?哎,别哭,到阿姨家了啊,什么都不怕了,别哭……

 

餐桌上放着热腾腾的饭菜,都是以前的味道。瞿阿姨还在忙活,阿春去厨房帮忙:菜够了,别忙了。

阿姨笑笑:平时都没机会忙,都是钟点工做的,今天你来,阿姨做给你吃。

两人端着盘子往客厅走。她说,俊俊和我说的时候,我起初是真吓了一跳。后来想想,喜欢谁不是喜欢啊?你们读过书,阿姨没有,但就觉得,最重要还是他喜欢。

阿姨:人活百年,管别人怎么说呢。全天下的人对着你脊梁骨指指点点,骨头也指不断的。

 

餐后,两个年轻人洗碗。客厅里,阿姨问阿春的父母。阿春说,不知道。

也是奇怪。她叹气:我们家先搬家的,后来回去找邻居,突然联系不上了。你这孩子,也要回去找找啊。

阿春说知道,没再多说什么。

 

 

瞿哥再去找他做头,问阿春:你看电视吗?

阿春:我讨厌记者和电视。

瞿哥:我后来关注了一下……当时抹黑周老师的那个记者,遇到抢劫杀人,死了,也算恶有恶报。你要看报道吗?我从台里给你拷……

阿春不答,收了个尾,给他开了单子。等他去忙新的客人时,瞿哥勾搭前台小妹:美女,托你个事儿,你们店里电视机的遥控器,是你管的吧?

 

 

晚上八点,店里一般都会切在电视剧频道。但今天是时尚综艺频道。平时也就只有无聊的客人会看看,也没人觉得不对。

“大家好,我是瞿少……”熟悉的声音从电视里传出,阿春正闲靠在休息室里,听见瞿哥的声音,不由恍惚。

瞿哥:临近开春,今年似乎流行镭射和流苏,我正带着街拍组为您直播……

瞿哥:我想借这次直播,问春一个问题。

 

“你可愿让我为你一世的初衷,同归的秦晋?”

 

这句话,像流水淌过。背景里,不知哪家店,仍在放着《流年》。

终不能幸免。

 

 

拍摄在午夜结束,团队准备第二天去上海采景。二零零零年,小城的冬,雪落了又融,抽丝剥茧将流年过滤,裸露出斑驳不堪的往昔。

瞿俊是在拍摄的第三天接到台里的消息,让他赶回去。电视台的大堂里,两个警察向他出示证件,问他是不是认识刘小春。

 

 

目前为止,根据调查和那人口供,他杀了六个人。当年的记者,其他一些涉及那桩事的人,以及自己的父母。

——市政的铲雪车在清理街道积雪时,在地下挖出了尸体的残骸。

 

瞿俊最后去探视的时候,阿春看着他的头发:好久没弄过了?

瞿哥:我……我问了他们……

阿春:不用问了。我知道结果。我要去见周老师了。

阿春:对了,你知道吗?其实重逢一开始,我是想让你成为第七个的。

瞿哥:为什么不?

阿春:你道歉了。其他六个人,他们到死都觉得,自己是没有错的。我的父母死前都不觉得我真的会下手,还在说,他们是为了我好,等我长大就会懂。

阿春:你和阿姨说,我去旅游了。别让她看到报道。

阿春:没能好好孝顺她。

 

 

枪决在一个午后,城郊一处废弃学校的操场里。瞿哥去送他,阿春哼着《流年》,走过他的身边。

忽然,他的脚步顿住了。紧接着挣开了押送的人,跑向一旁的瞿俊。一个纸团被塞到了瞿哥的手里,然后,阿春再次被拉开,押向麦黄色的荒草丛。

纸团展开,上面是熟悉的字迹,他们之间,最终的情书。

 

“我愿为你一世的初衷,我愿与你同归于秦晋。”

 

 

一声枪响,野鸟惊飞。情书被狂风席卷,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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