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区
1
我早上到和谐区的北边，一个小犄角旮旯的边上，等着今天来的客人。
初春的和谐区早上烟雾弥漫，拥挤的马路上，都是上班和上学的人。我们约定好在第三号巷子里碰面，她卖给我十九岁的第三个月到二十岁的第三个月的一年的时间。
出门时候，卖早点的顾叔见到我，暧昧地笑笑，他知道我要去干什么。每次，我这么早出门，都是去收黑货。
顾叔今天二十五岁，却有一张中老年的脸。不只是他，和谐区的所有人都只有两个年龄段的面孔——要么是十七岁以下，要么是三十五岁以上。
而十七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这段岁月，是不属于我们的。
我化着老人妆出门。到了接头地点，先去看了看附近的情况。女孩已经到了，带着墨镜和口罩，穿着不起眼的暗棕格子外套，不安地在原地徘徊。
附近没有多出来的人，应该不是钓鱼。
不是我太警惕。这毕竟是黑市买卖。
“到了。”我说：“你是K吧？”
女孩颤了颤，微微放下墨镜，又重新戴上，点头。
“货呢？”
她拿出了一个塑料瓶。里面没有东西，只有隐约的雾气。
“你自己的？”我查了查货，没有缺斤少两。
她低下头，围巾把半张脸都包住：“我孩子的。”
“你打算让他以后也逃了青春税吧？”
这次，客人没回答，或许是不想再多说。她从我手里接过钱，打车走了。我拿着塑料瓶，小心翼翼装进包中，准备在午餐后见下一个客人。
“——听说普哥在做那种生意？”吃午饭时，我朋友老鬼的新女友瞪大了眼睛：“贵吗？”
“要看你需要什么了。”我放下筷子，瞪了一眼老鬼。他转头抽烟，满是胡茬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愧疚：“逃青春税是最贵的。”
“不是说不许逃的吗？上次有个过了十七岁不去交青春税的被抓住了，然后直接判死刑了……”
“嗯。所以贵。”
“你能做这业务？”她摸着自己的脸，她和老鬼应该都差不多二十多岁，外貌都将近四十岁不到：“唉……我都交了。那，能从你那买青春回来吗？”
老鬼打断她：“八卦那么多做什么？吃你的饭。”
女人扁扁嘴，小女孩撒娇的表情在中年女性的脸上，显得那么怪异。
下午的那位客人，约我在公园见面。来的是一老一少，穿着很不起眼的暗色衣服，老的那个一直都在紧张地四处张望。
另一个年轻的，至多十五六岁，还没到交青春税的时候。
“你能帮我女儿逃青春税吧？”老吴问：“她两周后满十七岁，就要被抽税了。”
“她现在在读书吧？”
“对。”
“先给她报个重病，办休学。”我说：“然后到第八医院，找肺癌科的李副主任。到了那时候，我再教你下一步怎么办。你的时间很紧了，我给你办加急，不会贵多少，定金先交了吧。”
老吴低头摸着衣服，又来回转了几次头。他的女儿小吴很漂亮，一直不说话。
“……好便宜点吗？”他问：“我们是老鬼介绍的……”
“这是最便宜的了。”
“而且，其实我还想要买个事儿。”他绕开了价钱，压低了声音：“我听说……普哥可以把人弄进文明区？”
我瞥了他们父女俩一眼，没接话。
2
“我就是想把芊芊弄进文明区。”他说出了自己最主要的目的：“逃掉青春税，留在和谐区也就是个死人，啥都干不了。但是，文明区不一样。我家在里面有人……”
这话我听过很多次，许多和谐区的人，都会绘声绘色说自己家在文明区有人，总有一天，自己会被这些亲戚接到文明区。但其实文明区已经很难从和谐区进人了，前几年高考的前三名还可以进去，现在不仅要求前三名，还要求能在文明区有不动产和担保人。
“进去，多少钱？”老吴问。
我示意他和我到不远处，点了支烟。烟雾下，我脸上的老人妆也显得有点模糊了。
“——进文明区，我也要担风险的。”我说：“把人弄进去之后，她如果在里面出事，上面顺藤摸瓜查下来，我也担不起。”
“我家在里面真的有人，我三侄子，之前当兵的，政策调动时候留在里面当保安员。”
“哦？要每年都能留在里面当差，一年给上面交多少？”
“十四万，去年涨到十五万了。反正每年交十五万，就能留在文明区继续生活；只要能一只脚踏进文明区，接下来什么都好办，我们都明白的嘛。”老人拍了拍我的肩：“到了文明区，就能直接吃和谐区交上去的青春税了，她以后随便从文明区里送点‘塑料瓶’出来……”
“你们自己可想好了。把人弄进去之后，我就不管了。”我掐了烟，再看了一眼那个叫芊芊的女孩子：“——而且价格也高了，你一次把钱给我付清吧。我是做长久生意的，不会骗你们的。”
老吴第二天把钱送来了，当天下午，就急匆匆去找李副主任办理住院。我和老李是一条绳的，做这档生意是轻车熟路。一周后，吴晓芊就会被上报死亡，她的这个身份就会从和谐区被抹掉，变成一个黑户，逃掉青春税。
如果不逃掉，她现在应该已经坐在区卫生所里，和这一批十七岁的女生一起被抽取接下来十八岁到三十五岁的年华。第二天，她就会变成三十五岁的样子。从她身上抽取的青春，会被送去上一层的文明区，给文明区里的居民拼接他们接下去的人生，永远享受人类生理上最美好的阶段。
“我就想，待在和谐区，心惊胆战的，时不时拿自己的一年、两年卖给黑市，有啥意思？”老吴开着车，不住地抱怨：“干脆舍得一身剐，闯去文明区，也算见见世面。”
芊芊坐我身边，依然不说话，漂亮的大眼睛里面透出一些彷徨。
“芊芊，你到你堂哥那边，记得要懂规矩，那个红包在没人的时候给堂哥，知道吗？”
“嗯。”
“然后等堂哥托人给你安排好工作了，眼睛亮点，看到文明区里有合适的，别挑剔，先抱上去，抱上了，就稳定了，从此日子就好过了。”他后视镜里看到我，嘿嘿笑了，有点不好意思：“普哥，我家还有个外甥女，两年前混进文明区的，平时呢，晚上就陪陪一个交通局的男的，挺好的。你说家里养个女的，其实也就指着能这样搭上文明区的。我们还在说，那交通局的大哥他原配啥时候死啊，说不定，就把我外甥女扶正了？”
“那时候你们这样操作，多少钱？”
“呦，那叫不认识普哥您，那次可花老大价钱，被人宰了……但也值得啊。”
说话间，车停在了运输处不远处的花坛边上。这是我要他送我来的地方，如果要偷渡去文明区，我用的是最稳妥的办法，找自己的老哥们毛头。
毛头是运输处的运输大队长，是我们这批一起玩大的人里头混出头的，我做买卖，他也从里面抽成，抽得还不少。
每天晚上十一点，运输处的货车就出发了，带着“塑料瓶”——里面储存着这一批的青春年月，然后通过闸机和关卡，运输到文明区。
要送吴晓芊偷渡，事先要把几个关卡都疏通打点好。毛头那边的说法是钱还不够，我临时再加了几万给关口保安，拿了个免查证。晚上，我就带吴晓芊换上工作服，坐在运输车里进去。
我每个月都要出入两区一次，有时候会带人，有时候会往来带些货。比如装着青春的“塑料瓶”，文明区的人也会把自己用不掉的青春卖给我，我再拿到和谐区倒卖。
老鬼有个初中同学，也干我这行，不过这人是水手出身，对水路熟悉，能走两区交界处的水路，把人从下水道送进去。不过后来好像被人抓住，然后枪毙了。
3
车过交界处的时候，光影从缝隙间落在芊芊脸上。小女孩的神色有些迷茫和彷徨，抱紧了手里的包。
“那边是什么样的？”她问我。
“你到了就知道，没什么好怕的。”
车停下了，我听见外面传来的信号声，知道已经到了文明区。
毛头打开车舱后门。一股清冽的空气从外面涌进来。这里有全天的大型空气洁净器在大功率工作，看不到和谐区里面的那种灰雾。
不远处，华灯满城，高楼耸立。我带芊芊走去了公交车站。文明区里没有中老年人，每一个人都是年轻人的样子，那都是不断用“塑料瓶”里的青春税拼接后的永葆青春。我和芊芊都没有交青春税，走在他们之中，也没有多少差别，但总觉得能看出些不同。
宽阔平坦的马路和街道上，人们都神色平和，在空气清澈的夜晚里散着步。芊芊深呼吸了几次，再次确认手上的纸条：“我要在下一站下车了。”
我点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公交车突然停了下来。
紧接着，车门开了，从下面上来了三个穿着制服的检察员。
“例行检查。”他们说着，打开了手上的扫描器：“请出示身份证。”
我从口袋里拿出了证件，这都是从文明区那些做杂务的人手上买的。查到芊芊了，我说：“这是我女儿，还没满十八岁，没拿证。”
检察员却没再走动，就站在我面前，一边看我，一边对比手上的文件。
“请再给我看一下你的证件。”
我愣了片刻，重新把身份证给他。这时，自己的手已经在无法遏制地发抖。
三个检察员来到我和芊芊面前，让我们俩站起来。
“怎么了？”我问。
“你叫张普吧？从和谐区混进来的。”他们指指窗外。我看到一辆警车，旁边站着被拷住的毛头：“和我们走吧。”
车旁，还有许多摄像记者。我和吴晓芊都被带了下公交车，女孩吓得几乎要走不动路，摔倒在地上，哭着被拽起来。记者们的镜头锁着她的脸拍摄，也有人问检察员：“根据现在的处理方法，偷渡者会被怎么处理？”
“我们是根据来自和谐区的举报将人逮捕的，经查，张姓男子曾经多次违规带人往来两区，他带来的人，如果没有成年，那就只是抽取青春税，然后遣返和谐区。”检察员将我们带进警车，回答了这个问题：“当然，涉及此案的所有人，都会根据规则处理……”
我和吴晓芊被抓住了。她未成年，我是主犯，没什么意外的话，只会被判死刑。
半个月后，我在牢里，老鬼来看我，本来是想着来见最后一面的。结果，见了我，他先安慰我。
“有转机。”他说：“真的，你先别沮丧，这件事儿，真的有转机。”
我苦笑。都到了这个份上，无所谓什么转机不转机了，我干这行干了有五年，手上事儿太多了，而且往下牵，还能牵出很多事。
“你记得那个小姑娘吗？叫吴晓芊的那个。”老鬼说：“谁也想不到，就因为她，这事儿能有转机！”
“什么？”
“那天新闻爆出来，然后电视上也播了。她受审时候还全区直播了，接下来，这小姑娘特漂亮，和女明星似的，就有文明区的人喜欢她，还搞了个联名，想把她给保下来。”
“真的？！”
“再后来，有个导演，还有作家看中她了，说，从她身上能找到灵感，想给她做个专访，然后拍个纪录片，记录和谐区少年儿童的成长历程。”他说：“现在，你是没看到外面是啥情况，从文明区到和谐区，吴晓芊红了，真的红了！”
他告诉我，在文明区，现在流行的就是吴晓芊，包括她被抓时候身上穿的灰色校服，都成了文明区的时髦。
少女那种楚楚可怜的神态，包括和谐区孩子特有的那种安静和纤弱，让她成了文明区所有男孩心中的女神。已经有人开始筹备给她拍纪录片和个人影片，甚至号召关注和谐区的生活现状……
而且，她已经被放出来了，并且没有被抽取青春税，那位导演，为她付了罚款。
“所以，你也有希望的！”他说：“文明区那边的舆论很大，吴晓芊是肯定不会有事的。到时候，顺势保你一下，就算关几年，好歹不用死……”
我完全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发展——吴晓芊被人相中了，她肯定没事，那我……
我只能在牢里，忐忑地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4
又过了半个月，监狱给我们每人发了一本杂志。杂志的封面，就是吴晓芊，她穿着被抓时穿的灰色衣服，怯生生看着镜头。
标题是《来自和谐区的希望》。
希望。
我看着杂志，忍不住哭了起来。太好了，希望……
关于我的判决，一直没有下来。按照以前，如果是我这种，很可能下个月就枪毙了。但是因为吴晓芊的事，已经两个月了，我还好端端坐在这。
看来，正如老鬼说的，我不会死了。
而吴晓芊则一路走红。她在文明区定居，有人说，她出生不幸，母亲早逝，父亲毫无责任心，但是这是个奋发图强的女孩，想通过考试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随着文明区的制度改变，她无法再通过考试来进入文明区，于是，这个少女只能选择偷渡……
她已经开始拍广告了，天然去雕琢的美貌让她成为了摄影师的宠儿。那名看中她的导演更是跟着大红，吴晓芊的纪录片《芊芊》更是一期众筹突破四千万……
终于有一天，我等来了新的消息。
“6号房，张普，出来，你的判决下来了。”
我顿了顿，慢慢走到牢门外。两人将我带出监狱，带到了宣布判决的场所。一路上，到处都是吴晓芊的海报。
好，情况十分好。我松了口气。
也有许多记者跟着我们，我在判决室里，旁听席坐得满满的。
“张普，出生和谐区，从XX年开始，不断进行违法品交易和偷渡……”
上面的人开始宣读。但是，似乎没有提到吴晓芊。
我的宣判词，和吴晓芊一点关系都没有。
“死刑，立即执行。”他说：“结束。”
我被两边拖了出去。天地一片花白。被拖出去的时候，我还看到前台在看着一本最新的娱乐圈杂志，封面，也是吴晓芊。
这是我在文明区的，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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