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望司

留存地

交杯酒

我那天在宾馆里收人,就遇到了阿岚。

平时人们看的剧,电视也好网剧也好,男女主演大多是先定的,然后有专门做码盘的人,去把需要的配角龙套给码起来。

我差不多是做这个的。手里的一部网大要配角,就去宾馆里开了个钟点房,门口贴张需求告知,等求职者自己来。

北京的这家宾馆叫好梦圆,自称酒店,实际三层楼,楼道里充满了霉味,剥离的墙纸像女演员一天没有补妆的脸。

这是我们码盘的点,各个小虾米剧组都会在这开间房,门口贴一张A4,上面写,xx网大/剧,招男女若干,要求云云……

来的人不断,有一看就知道整过的脸,也有刚刚毕业,脸被北京冬天的风吹的红扑扑的姑娘。

阿岚是那天第三十二个进房间的。

 

也没敲门,就见一颗头探进门,黑色长发披散着,上面还带着一片雪。我起初以为是个水秀姑娘,他先开口了:我来试镜行吗?

男人的声音,高领下依稀看见喉结的影子。

是个男的。

 

阿岚今年二十一,大专文凭。他对外说只读到高中。

大专就感觉上不上下不下。他笑着说:大家一听,高中毕业,那肯定有内情,想挖点血肉模糊的过往来娱乐观众。但是一听,大专毕业?是读书不努力没考上本科吧?

他就这样,带着种让人想笑的自作聪明,偏偏显得可爱。

 

只是我没让他试镜。但留了个联系,说以后有角色叫他。

 

第二次遇见,是有次在影视城拍戏,后勤和外送员在搬餐。其中一个外卖员眼熟,我多看了一眼。

是阿岚。

 

你在这附近送餐?我边拆盒饭边问他。他耸肩:找点机会。你这边有剧组的活也可以给我,我什么都干。

我说:其实就算给你机会,演龙套也没啥钱。而且你这路线,国内不好做。

阿岚:我喜欢这个。

他一直都想演戏,从小学开始就是。

 

起因是小学时候,有次学校演话剧,女孩们害羞不肯演,老师就开玩笑让他试试。

 

我不讨厌阿岚,甚至欢喜看他的模样。与其说是娘娘腔,不如说是一种自然而清爽的纤细感。他没刻意去追求过女性化,怎么开心怎么来。

如果剧组有散工,我就告诉他。阿岚基本都会来,他好奇问我到底是管什么的,怎么从码盘到后勤全都管。

我和这个组的导演算是从小一条裤子长大的哥们,都喜欢拍戏,于是合伙做这行。至于做出来的东西也就那样,梦想比不过饭票,从一开始幻想拍自己想拍的东西,到如今只要有一百万投资的小网大都愿意拍,中间沉浮好几年。

团队不大,留不住人,啥事都混着干。

我们俩偷闲在角落闲聊,我那位导演大哥恰好过来抽支烟,他盯着俩黑眼圈打量我们,最后呦了一声:弟妹呀?

什么弟妹,男的。我指指阿岚的喉结。他也笑,阿岚笑起来喜欢把双手拉直在身后,微微晃着身子,头轻摇。

 

不知怎么的,我记下了他的每一个小模样。

 

然后继续在影视城见到。他有次送餐,电动车摔了,手机掉湖里了。

阿岚笑笑:是没实名制的旧卡,没钱买智能机,用工友替换下来的翻盖插了新号,凑合了几天。

我说带他去买新机。阿岚忐忑起来:我还不起……

我说,送你的。

于是去停车场取车,准备一起到商场。撞见了大哥,大哥啧啧道:又是弟妹呀。

阿岚这次直接回了:大哥好。

 

有意思没意思。我踢了大哥一脚,大家笑闹一会儿,各自散了。

 

那年冬天将尽,大哥的眼睛烟熏得蜡黄,我们给他过三十九岁,大哥烂醉:行啦,就这样吧……

第二天有人发现他在公园里自杀,事先留了遗书,简单安排后事。

世人一生如涉泥泞,不知何时能挣脱出头。有人挣扎出来,有人回头另觅道路,也有一头往前走,最后自己淹死在其中的。

 

团队散了,我无所事事,存款不多不少,能闲个一年。

 

我找到阿岚:走,去云南随便拍点啥。

阿岚大笑一声,丢开外卖的衣服,环着我的脖子胡闹。我们买了当日的车票,查票时候,因为性别,列车员瞪大了眼睛。

我问他:你觉得自己究竟是姑娘还是爷们?

阿岚:什么都不是,是畜生。

我怔了怔。他笑:你说,这世上哪个人不是畜生?是畜生,终有生死,还分什么公母。

 

阿岚的手脚都被他爸打断过,头发也被揪起来剃光过。这些念头是他被打出来的,再仔细看看,竟发现世上没有能不像畜生那样活的人。

桌上放两碗泡面,我们无言吃着。他说想喝我的面汤,于是大家就换了碗。端着纸碗,阿岚吃吃笑:你看,这像不像喝交杯酒。

我心里一动,却不敢说心动了。

阿岚道:你看,世道就是让人不能随自己心意去活。

 

 

后来我们没从云南一起回程。阿岚说想回家和家人说些事,让我先回杭州。

之后就再没见到,断了联系。

 

三年后去一个村里拍外景,整个组借住在当地一所停课的小学里。我在学校里闲逛,见到一楼有橱窗,蒙了厚厚一层灰,里面贴着许许多多年以前的校园活动展示。

其中有张照片,是学生话剧,下面写,女主角:三年(1)班 赵剑岚

 

我疯了一样跑回村,问人们认不认识阿岚。

 

认识。他们说:前几年回来过一次,和家人说了乱七八糟的事,说要和一个城里的男人走。他老子管教他,关在地窖里教训,后来疯了。

他们指了东边的一条路:最后就看到他疯疯癫癫朝这条路跑了,喊着个男人的名字,没人再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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