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望司

留存地

弃子

许白发现这个孩子在翻自家的垃圾桶,是冬天的事。

这个郊县冬天不下雪,但刺骨的冷。孩子大概八岁大,衣着褴褛,饿得皮包骨头。许白给了他一些吃的,小孩狼吞虎咽地吃完,就怔怔看着他。

许先生暂住在这休假,他的本职是个作家,完成了一本新书后,来郊县的老房子住几天散心。孩子经常在他家门口徘徊,旁人告诉他:这孩子叫猫头,爸没用,讨不到媳妇,让村口疯女人替自己生了个娃,结果女人有天发疯,一把火烧了屋子。女人和老人们都死了,爸爸不想养这孩子,像丢一只猫一样把他丢了。

也没人养没人教,遇到好心人就给口饭,没人给就去翻垃圾桶。

猫头的眼睛很大,抬头看人时,像能晃动人心里的镜湖起一圈圈的涟漪。许白回城,走去火车站的那天,猫头就一路跟着,赤脚踩在冰天的石路上,两脚冻得发紫。

许先生心里难过,用大衣把他裹起来。他收养了猫头。

 

觉得猫头不好听,他就叫这孩子猫子。家里还有一只猫一只狗,都是他在路边看着可怜给捡回来的。再去托位子上的朋友帮忙办个户口和入学,日子也就这样过起来了,九十年代的开端,仍然可用人情谋些不那么大奸大恶的便利。

一个人过久了,身边多个伴就会好不少。那年版税收入算是高收入,猫子忽然就过上了从泥里到天上的日子,从一个县城小村快饿死的弃儿变成了作家的养子。孩子也争气,进学校时候字都不识,自己拼命用功把功课补上,读了一年学,成绩竟然不错。

许先生从来不觉得猫子不好,正如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个阴恻恻的孩子有什么好。

 

过了几年,家里的狗病了,病得很重。许先生为此心神不宁。他是那种感情特别细腻敏感的人,别说是自己养的狗病了,就算马路上看到被车压死的野狗都能神伤半天。

有天早晨醒来,狗不见了。院子里,猫子正在填平一个土坑。他告诉许先生,狗昨夜自己死了,他起夜发现,就顺手埋了。

许先生也没多问,难过了一段时间,这事儿也就过去了。至于猫子,则觉得自己做对了——掐死那只狗再连夜埋了,对狗也好,对许白也好。

他不讨厌那只狗,他只是讨厌所有让许先生烦心的东西。这个浑身都是一种温文尔雅书生气的人在猫子看来很需要自己的保护,哪怕他今年只有十几岁,但从小摸爬滚打的日子让这个孩子在某些方面有超然的直觉。

就像猫觉得主人需要自己的照顾那样。

一种从纯然的爱中滋生的纯然的恶毒。

 

十六岁那年,许子漠,也就是猫子,第一次看到了那个人的照片。

许白把那张照片藏得很好。在除夕夜大扫除时,父子俩一起整理阁楼。猫子从许先生手里抢下了所有的活,只让他坐在那边看。许先生就找些老物件回忆,找到了一个生锈的水果糖铁罐子,里面是一张用布小心包裹起来的老照片。

泛黄照片里是年轻的许先生和另一个穿着飞行员夹克的青年,背后是拍摄年月日,“程飞与许白,于北京”。

那年两人十九岁。

许先生只唤他过去看,却又一言不发,只呆呆望着照片。猫子问,这是你的朋友?现在还见面吗?

许先生笑笑:他去周游世界了。

——两人十九岁时候在一块儿,暑假一起去北京旅游,拍完这张照,程飞同许白说,我们以后一起周游世界。

程飞在当时人们的眼里是个小阿飞,手插在口袋里,哼着最时髦的歌,穿着夹克衫踩着高帮鞋,气得老人们说,要是往前十年,你就是被枪毙的料!

许白是好孩子,可惜爸爸因为投机倒把被抓了。两家是邻居,程飞父母早亡,一个人和野草似的长大。学校里的班主任是个势利眼,许白爸爸被抓了,班里什么活动都不带许白。程飞有天放学和许白说,你看好。然后他带着个大布袋冲过路口,把袋子往班主任头上一套,直接就是一顿揍。

很多人不一定是对的,可或许是好的。

 

许先生从猫子身上或多或少看到了些程飞的影子。

二十二岁时,许先生大学毕业,在报社工作。程飞每天骑脚踏车接他上下班,问他环游世界先去哪。这个问题没有答案。程飞死在二十四岁那年,接许白下班的路上要经过一座桥,冬天有许多孩子在桥下冻成冰的湖面上滑冰。一个孩子跌进冰裂的洞里,程飞跳下去救他,孩子救上来了,自己死在冰水里。

许白抬头回忆,那时候,全市还表彰过程飞的见义勇为,报纸上都印过这青年的黑白照。后来许白做梦,自己有时还坐在那晃晃悠悠的脚踏车后座上,前面的程飞叼着烟哼着歌,骑了一段路,把他放了下来:行啦,我先走了。

许白追着他的自行车,不肯叫他走,就这么一直追,直到大梦惊醒。

 

 

猫子高二时候拿了市级的理化竞赛奖,可以保送名校。颁奖典礼那天,许先生说好要来,却没到现场。

孩子连台都不上,怒气冲冲地回了家,从下午等到夜里,等来了回家的许白。

程飞忌日,许白去了公墓。

见到养父的猫子瞬间变了张脸,就像个委屈又懂事的小孩,只低着头失落,脸上没有一丝怒火。他享受这种感觉,仿佛自己操控了养父的感情,又不会伤害到对方。许白安慰他,说这个周末一起出去短途游,补偿自己的缺席。

他对这个孩子很好,很少有地能做到平衡爱与尊重。许子漠已经和他一样高了,许先生最常对他说的话就是:我拿你当一个大人看,希望你把日子越过越好。

他们都是彼此的骄傲。猫子成了学校的名人,在所有的学生演讲里,他发言的第一句都是,作家许白是我的养父。

 

而他贪得无厌,想得到这个人所有的爱。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父子俩出去吃饭庆祝。猫子骑脚踏车载他,男人起初不肯,自己都这个岁数,坐在孩子的自行车后座像什么。但猫子很坚持。

许先生最后还是坐了上去。年轻人骑着他晃晃悠悠上了路,许白开始不好意思,还掩着脸笑。笑了一会儿,怔怔落了泪,没声息摘了眼镜擦眼泪。

猫子在前面骑车,说,现在载你的人不是程飞了,是我。

猫子说,爸,我以后一定好好孝顺你。我要赚了钱,就带你去周游世界。

许白苦笑:该找个好姑娘一起去旅游,怎么和我个老男人去?

猫子也笑。他不想要什么好姑娘,他只喜欢一个老男人。

 

这年猫子十八岁,许先生三十五岁,程飞永远二十四岁,不老不朽。

 

 

猫子老家的村里人找上门,是第二年开春的事。

许白在家和编辑通电话说新书和访谈的事,孩子在大学城上着课。忽然门铃响了,一开门,外面站了许多个乡民,大多是老头。其中有个人许先生认得,是猫子的爸爸。

——男人想从许先生家把猫子要回去,他年纪大了,觉得要个孩子给自己养老。村里的几个长老也觉得这样合乎人情,就一起来找许白。

许白呆了半晌,说不行。一群人又是下跪又是磕头,到后面看他实在不肯,几个老人拿出了村里老者的样子,指着许白说他“不懂世理”。

报了警,警察过来调解,看到这个情景眉头紧皱:你给他们点钱?就算这事闹上去,出于人道主义,估计还是会让你们每个月给孩子生父一些生活费的。

为什么要给?许先生记得猫子小时候的模样,瘦骨嶙峋翻着自家门外的垃圾桶,好像饿死都没人会管。

村民们就在许先生家待到入夜。刚好是个周五,猫子从学校回来了。生父哭着上前想拉住他,猫子压根不认识这人,直接甩开了手:你谁啊?

你怎么不认识爸爸了?男人拉着他哭:我是你爸爸呀!

许先生在家里寒着脸。长老们围着他,提了三个要求,要人回村,要给猫子生父生活费,还要猫子把姓改回去,不能让这家人绝后。猫子脾气大,一把一个将人推出去。

这群人晚上就睡在许家院子周围,不分昼夜的骚扰,咒骂许白害猫子生父家绝后,咒骂猫子不孝。

 

很快就有人注意到这件事,主动联系了这些村民。紧接着,这些人暂时离开了几天。许白以为对方消停了,但是有天夜里,编辑慌张地打他电话:许老师,你看到网上那篇文章了没?

——有一个自由撰稿人对这件事感兴趣,收集了十几年前的资料,证明许白当时肯定没有领养资格,许子漠也根本不能报这座城市的户口。他甚至在文章里提出了一个猜测:许白可能和村里的人贩子买了这个孩子,等于买卖人口。

猫子的生父被描写成一个可怜人,和疯子老婆相依为命,只有一个孩子,后来老婆发疯死了,自己又要赚钱养家,又要带孩子。结果孩子被人贩子卖给了一个作家,生父苦寻多年,作家却仗势欺人……

这件事情的影响迅速扩大。因为,从程序上来说,许白当年根本不可能完成领养手续,让猫子入户成为许子漠。

就连当年帮许白走关系的朋友也被重新查出来,承认了这件事。

网上众说纷纭,甚至有人说,这人自己没结婚没孩子,谁知道是不是恋童癖?

 

许白带猫子回来,就和马路边捡回流浪猫狗一样。世人可怜,程飞曾救人而死,离他而去。他只是想救程飞曾经没能救的那些人,因为他知道,如果程飞还活着,如果他们俩一起看到冬天雪地里有个翻垃圾桶的弃子,程飞也一定会和他说,我们养这个孩子吧。

许白决定出声。他是用了不对的手段替猫子上了户口,把孩子变成了许子漠。可这个世上,许多事情虽不是对,但却是好。

许白说,我没有后悔过。

骂声依旧不息。他的书在那天被全国的书店陆续下架。

 

 

许子漠放学路过书店,看到店员正把许白写的小说装箱扔出去。有个媒体正在拍摄这个过程。猫子过去,把店员扯开,将书抱回去。

媒体认出他,镜头凑了上来:请问你是许子漠吗?

猫子只是把书一本本放回去,和书店老板说,就放在这,不许扔。

镜头仍对着他,采访人问:请问你是……

猫子一把揪住镜头,对着它说:作家许白是我的养父,我是他的儿子许子漠。

 

许白憔悴很多,每天的大部分时候,就只是看着程飞的照片发愣。猫子从后面抱住他的时候,他喊了声程飞的名字。

程飞去周游世界了。猫子笑笑:咱们也该走了。

——他请了假,想陪许白去旅行。先去泰国吧,手续容易,离这近。

走吧,周游世界的第一步。他握着许白的手:我陪你去找程飞。

 

 

然而,没有去成。

有人通知许白,“许子漠”现在哪都不能去。这件事影响恶劣,已经有人在细查了。到最后,两人的关系不一定能保住。

在新的媒体采访中,许子漠说,我只有一个爸爸。我爱他。

但许多人都在说,这只是孩子从小被教育欺骗,所以才会觉得许白是他的父亲。许子漠在镜头前笑了:那你们想看我证明吗?好吧,我会证明的。

那次采访后,猫子说回学校考个试,晚上再回去。许白把车加满了油,做了桌菜,理好了行李。准备等孩子回来吃完了饭,就一起出发远行。

他一直等到很晚,钟敲过了凌晨,许子漠都没再回来。许白心里不安定,在家里来回度步。凌晨三点,等来了门铃声。

拉开门,月色下,年轻人对他笑着:我回来看看你。

他身上全是血。

猫子说,说好去周游世界的,我先走一步,要是见到程飞,我就告诉他,你过得不好,他不该抛下你。

猫子说,我走了,晚安。

 

他留下一地带血的足迹,然后迈上自行车,离开了许家。许白追着走了两步,就像许多场梦里一样,自己追着程飞的脚踏车跑呀跑,最后却什么都追不到。

 

 

许子漠杀了很多人。那天夜里,这个孩子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冷静态度找到了那个撰稿人,用“给你些内幕”为理由骗对方开门,趁机杀人,刀刀刺进要害。同时被杀的,还有借住在撰稿人家里的生父和几个村民。

杀完了人,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骑车回来,和许白道别,再骑车到高架上,从桥上跳了下去。

警方还找到了他购买火车票的记录。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恰好发现借住的生父和村民,这个年轻人还打算回到老家下杀手。

 

许子漠证明了,他只有一个爸爸,他爱他。比这个世上的任何人都要爱,胜过爱这个世上的任何人。

 

这个弃子的身上,有着一种从纯然的爱中滋生的恶毒。

许白平静地听完了经过。他的耳边一直能听见自行车铃铛的声音,又想起那只狗,又像能看见猫子的疯娘在火海中尖叫。

——又或许是从纯然的恶毒中滋生的爱。


评论(18)

热度(929)

  1. 共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